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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命和命运

2009-01-01 17:52:00 来源:书摘 吴飞 我有话说

“死也要活着”,还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荒谬的吗?死了怎么可能活着?丢了命怎么还能保命?

这个看似荒谬的说法,是《活着》中的老全临死前讲的。当时,福贵、春生、老全

三个人被困在了淮海战场中的一个小村子里。面对人民解放军泰山压顶般的攻势,三个人随时都可能突然死去。老全是个老兵油子,他传授经验说:“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,每次我都对自己说:‘老子死也要活着。’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,就是没伤着我。春生,只要想着自己不死,就死不了。”

然而,两个丝毫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活了下来,这个拼命想活下去的老全,却被一颗流弹击中了。老全的死比他说的那句话还要荒谬。他以前之所以不死,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侥幸而已。只要想着自己不死,就真的能不死吗?子弹,或者说命运,难道真的会因为你的想法而绕过你的身体吗?

但真正最荒谬的,既不是老全的那句话,也不是他的死,而是《活着》这部小说本身。讲的明明是一个又一个死亡的故事,为什么叫《活着》?《活着》中的人物,或者说,所有活着的人们,又有哪一个不是想着自己不死、希望自己长命百岁的?但是,残酷的命运却一个也不肯放过,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叫福贵的老人,和一头叫福贵的老牛。

无疑,“死也要活着”这句话,是整部小说的题眼,也是余华对中国人的生命智慧的一句悖谬的概括。这句概括所呈现给我们的,首先不仅是它字面上的矛盾,而且是它在捉摸不定的命运面前的荒谬。而要理解在这样的命运面前的生命意义,则首先要理解“命”究竟是什么含义。

汉语中的“命”既是命运,也是生命的意思。命运,不过就是生命的走向。命运之所以捉摸不定,是因为并没有一个宇宙道德秩序来指引每个人的生命走向。并不存在一个独立于生命之外的命运;而没有在命运中的展开,也就谈不上生命,同样不存在一个与命运无关的生命。生命和命运,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。一个人的命运,就是或偶然或必然的生活环境与个人选择共同展开的生命走向。因此,为了保命而抗争命运,并不一定是与命运背道而驰,而是承担厄运、开拓好命的过程。人与命运的关系,更多像是一种游戏,而不是战争。

命运伴随着每个人的生命,它对人的基本态度不是敌对,而是无情。命运本身不会依照道德标准,不会和谁妥协。它是完全随意的,会把人推向谁也不知道的方向,虽然会无意中给人造成痛苦,但也会无意中给人带来幸福。“过日子”,就是品尝命运所给的所有幸福和痛苦的过程。不论人愿不愿意,只要有命在,就无法逃脱命运。“混日子”,就是完全消极地承受痛苦,同时以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待幸福。

老全所说的“死也要活着”,是坚韧地面对命运的一种态度。这种态度不一定使人获得幸福,却是获得幸福生活的必要力量和条件。

余华如此概括“活着”这种基本处境:“作为一个词语,‘活着’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,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,也不是来自于进攻,而是忍受,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,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、无聊和平庸。”这正是“过日子”的基本内容。

战场

老全那句点题的话出现在战场上,并不是偶然的,因为恰恰是战争,最能体现人与命运之间的较量,以及这种较量的不可测度和荒谬。在战争中,特别是现代战争中,老全这样的士兵同命运的斗争没有任何规则可言。能否在战场上保命,不取决于智慧,不取决于道德,不取决于是否做过亏心事,也不取决于枪法或武功,甚至不取决于所打的仗正义与否和是否会得胜;而完全取决于是否能碰巧躲过没有长眼睛的子弹。火药和子弹的发明为战争赋予了一种非常彻底的哲学意义:生死抉择完全交给了没有任何确定性的命运。究竟怎样才能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活下去?

人们第一个能想到的办法,是“逃”。逃就是以退出的方式回避命运的不确定性。福贵从刚被抓壮丁的时候,就想过这个办法了。和福贵一起被抓壮丁的县太爷的仆人跟连长死磨硬泡,算是挣得了一个逃的机会。不过,逃跑却是一个比打仗更危险的游戏。连长举起枪来对着仆人,仆人则转身疯跑,能不能保住性命,就看子弹和两条腿哪个更快。幸亏连长枪法不准,仆人才侥幸捡了条命。

这个惊心动魄的逃跑场面让福贵死了当时逃走的心,不过他还是幻想着过一段再跑。同行的老全连他的这种想法也打掉了。老全有两个理由。第一是夜里不断传来的枪声。逃兵被抓回来都毙掉了。这些逃跑的人根本就躲不过子弹和军队。第二是老全自己的经验。他逃过很多次,倒是没有被追上,却被别的部队抓去了。在电影版的《活着》里,老全还给了第三个理由:就是别人都逃跑了也不该逃,逃也逃不走,还是会被解放军抓住,真不如乖乖等着当俘虏。

不过,至少有两个人不适用于老全的前两个理由:仆人和连长。那个仆人虽然差点儿送了命,毕竟是活着回去了。连长在大势已去之后,裹了一大笔钱想跑。他的部下连连开枪,连长也像那个仆人一样撒腿“疯跑起来”,而且总算逃远了。我们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以后的命运,不过可以想见,县太爷的狗腿子虽然逃过了连长的枪子,但他怎么可能躲过后来的疾风暴雨呢?连长虽然没有被部下打中,可他真能逃出人民军队的重重包围吗?

这几个理由加在一起,我们知道逃是绝对没有用的。要么是根本逃不走,要么是出了虎穴又入龙潭,要么是就算逃回家也还得等待新的战争。任何人都躲不过命运,自以为逃跑了就能取消命运的不确定性,不过是掩耳盗铃。人们只有认认真真回到战场上来,想办法在战争中活下去。

在战场上,除了面对随时飞来的子弹之外,还要抢夺救命的食物,哪怕躲过了所有的子弹,没有吃的还是活不下去。因此,在战争中与命运较量的第二个办法,就是“抢”。如果说,逃跑和躲避枪弹还能够保证人们轻易不被打死,抢食物就不仅需要迎着枪弹跑上去,而且还要和自己的弟兄们相互厮杀。

已经快要拆骸而炊的士兵们一直在进行着抢吃的斗争。起先是一袋袋大米从飞机上投下来,抢到大米的人要由人端着枪保护着回到坑道。后来变成了空投大饼,“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”。

在这段故事里,并没有谁在抢大饼中被打死,但不断有人为了抢大饼被流弹击中。像福贵身边的一个人,就在抢大饼的时候被打掉了半个脑袋。在当时的场景下,即使有人为了抢大饼被打死,也和被流弹击中没什么两样。国军弟兄之间与其说是在你死我活地争抢,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奔向活命的赛跑。那些被打死的,是在这场比赛中输掉的人。

“逃”和“抢”,是面对子弹纷飞的战场时的两种态度。“逃”,就是通过退出战场来保命;“抢”,就是迎着子弹去和命运赛跑。因为人们永远无法真正退出战场,“抢”这种“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”成了在战场上保命的唯一有效办法,虽然迎着子弹冲上去有可能让人死得更快。靠“抢”这种更危险的方法来保命,应该就是老全所谓“死也要活着”的意思:拼着命杀出一条血路来。

既然是拼着命来保命,那就既有可能保得住,也很有可能保不住。那个为了抢大饼而被削去半个脑袋的人,就真的把命拼掉了。老全自己多少次都保住了命,最后一次却还是被子弹打中了。但这并不意味着老全的办法是错的。在不能一定保住性命的时候,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绝望中保持希望,勇敢地同盲目的命运较量。

在《活着》中的这个战场上,战争是为了什么,对手是谁,甚至战争的结果谁输谁赢,都是次要的问题。真正重要的是,战场上的每个士兵都在和命运进行着殊死的较量。这种较量里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,逃不掉,躲不过,这种较量不讲任何情面,命运不管老少、不问品德,该杀就杀,谁也不会放过。就像余华的整部书一样,战争是一个寓言,一个关于命运的寓言。根本没有什么至善的力量分配命运,也没有“善恶有报”这回事。冥冥苍天本是无情之物。战争最集中地体现了命运的这个特点,但并不是只有在战争中才是这样的。正如无人可以真正逃离战场一样,也无人可以真正逃脱命运的摆布。

  (摘自《自杀作为中国问题》,生活・读书・新知三联书店出版,定价:14.00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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